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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楼秋韵

正文1/55章
第1章
  大哥比我年长二十三岁,算得上老大哥小弟弟。大哥种过田,做过砖瓦,只读过两年书。凭着他的执着、勤奋,练就一手好书法,还会金石刻图章,其认字能力远远超过读两年书的水平。大哥为逃避壮丁曾给人家当过店员,生过一场大病后体质瘦弱,难能参加重体力劳动,于是跳出农门,经商做生意成了他的终身职业。
  大哥一九四七年在温州朔门有了属于自己的店,而在这之前是租用别人的店面。
  一九四六年农历二月初二温州“拦街福”特别热闹。这是日本投降后的第一个“拦街福”,普天同庆,全城沸腾。母亲曾带我去温州看热闹,那是我第一次领略城市的繁华。
  虽然时隔五年,但是大哥的店堂住所我还依稀记得。我心里明白,想继续读书必须去温州。我下定决心偷偷地从母亲放钱的衣柜抽屉里拿了三角钱,凌晨离家出走。急急忙忙步行十里路,赶上乌牛码道开往温州的航船。那时馆头有带客拖的定班小火轮,速度快,一小时到温州,票价一角钱。坐航船速度慢,两小时到温州,票价便宜一半,象我辈小孩给两分钱也就行了。航船其实是加了盖的木帆船,因为固定在这个码头载客所以才叫航船。每天涨潮而上落潮而下,有风扬帆无风摇橹。乘船的人很多,船舱里拥挤、肮脏,令人窒息。大人们都说千日航船一日会,无论认识不认识相互打哈哈特别客气;相聚在船舱里,有的喜欢说大话表现自己,有的在交流种田经、生意经,有的牛头不对马嘴地大声说着先朝古典。时而惹人激怒,时而引人哄笑。照他们的说法“说说笑笑,温州快到”。航船常会晃动,令我心颤,我常拉一把大人衣裤,遭人白眼。
  大哥很同情我的读书要求。吃过午饭,大哥到码头托人捎口信回家,让家里知道我在温州,以免家里寻找。然后带我去涨桥头《城东小学》联系小学六年级插班,可惜不予接收。多处奔走苦无结果,只得安慰说:“先玩两天再说,插不了班就去上补习班……。”
  我不会做生意,在店堂里帮不了忙。无所事事日子难过,大哥给了我三根甘蔗一把小刀,要我去水门头叫卖。码头上有许多小朋友卖甘蔗,“甘蔗,甘蔗啊!又脆又甜!”叫得很响亮,可我羞于叫卖,半天时间无功而返。我结识了与大哥近邻的德福、兰英两位同学,他(她)们年龄比我大,考不上中学而在家复习,准备明年再考。这可好了,跟着他们复习,或借书阅读,不几天时间我就把六年级的课本翻一遍。
  一天,我上街溜达,偶然看见朔门头《人民银行》外墙上贴着一张招生告示。瓯海中学附设《浙江省立温州农校》补招二十五名初一学生,报名截止期限二月二十五日。我屈指排算还有三天时间,太好了!哪管什么学校,只要有书读就好了。报名去!
  瓯海中学在哪里?问了好多人都说在九山。九山在哪里?反正路在嘴上,边走边问。从百里坊问到八字桥,过信河街转蛟翔巷,直到九山河畔。偌大的“瓯海中学”映入眼帘,毗邻是“永嘉县人民政府”。大约报名时间即将截止,报名高潮已经过去,所以报名处只坐着一位值班先生,显得有点静谧。我递上两角钱报名费,这位操乐清口音的先生(教导主任林心清先生)给我一张报名表格,上面有姓名、性别、年龄、籍贯……,我很快填好送上。他没细看表格就问“文凭呢?”
  “没有!”我摇摇头不知所措。
  “没文凭怎么来报考,小学毕业了吗?”
  “只差一个学期了。”
  “哈,哈,哈!小学没毕业就考中学,笑话!谁叫你来报名的?”
  我看他仰头大笑心里有点哆嗦:“家里不给我读书了,我自己来的,你就让我考吧!”我一副悲鸣哀求的样子。
  “回去吧!”先生不容置疑地态度严肃了起来,退还两角钱报名费。
  “我会考上的,求求你让我考,只要考上家里会让我读的!”我拉着他,哭了。
  “不行,不行!”他甩开我。
  我有点发抖,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,索性满地打滚大哭起来。一时间围过来许多先生与同学,有的莫名其妙,有的哈哈大笑。一位好心的老校工觉得有趣,几乎是抱我起来,把我带到他的值班室,给我掸去满身尘土,揩了脸,“小朋友几岁了?读书成绩怎么样?”
  “快十四了!我每学期都是全校第一,不骗你!”
  “这样吧,你到乡政府开一张“同等学历”证明书来,就可以报名了。”
  “真的!?”
  老校工笑着,态度和蔼地说:“试试看,不要错过报名时间!”
  离开老校工,照旧路飞也似地回到大哥店里已是下许三点多。大哥不在家,我向大嫂大略说明情况,讨来一角钱匆匆回家,因为我知道三天时间办好证明赶回学校报名是满打满算的,必须抓紧。此时瓯江潮落,照例每天一趟的航船早开回去了,只能横渡江北赶旱路回家。
  坐上水门头小舢舨摇呀摇,摇到罗浮龟山脚下上岸,西望天边只剩下一丈日头。我沿着罗浮小东村的羊肠小道半跑着向三江渡口奔去。清水埠山下寥无人烟,蛇山脚下荒岗孤坟,全不在话下;到了三江渡口太阳已经咬山了。这里有三间茅屋,住着一对年老的艄公艄婆,已有一人先我待渡。夕阳余晖,半天晚霞。船中人得知我要去乌牛金坑,着实吃了一惊,“孩子,到乌牛金坑足足有四铺路程(40华里),还要翻过梅园岭,你有胆量吗?!”
  “这条路我学校秋游时走过,我知道怎么走!”
  “我是后江人,你就在我家过夜吧,明天一早我送你上路。”
  “不!我回家开证明,明天还要赶回温州。”我斩钉截铁似地说。
  这位同渡人大约四十出头,看得出是一位好心人。他一直陪我走到长岙村路口,分手时他说“这里到乌牛经过五个地方都靠近路边,一更天月亮就上山,你放胆走。”频频为我壮胆。
  归心似箭,快步如飞。
  未到长岙村就金乌西坠一片漆黑;单身独行,恐惧渐渐袭来。山来了,长岙幽谷格外黑暗,简直伸手不见五指、开口不见牙齿。走着走着,忽然觉得后面有嗒嗒声响,酷似有人跟踪而来;我走得越快,跟得越紧。我倏然停步回头,却又悄无声息——吓出一身冷汗。爬上梅园岭,松林深深,夜海沉沉;唯有残破的石级小径依稀可辨。我想快步走过这可怕的山岭,可是实在没有力气,只能慢慢地拾级攀登。越走得慢,越静得可怕,树林中鸟、虫的细微声响都能听见。毛发倒竖,大汗淋漓。越走不动,偏偏引发邪想,突然想到猴子。曾几何时听说梅园岭上有猴子,猴子能夜间视物,善甩石子百发百中,行动特快喜挖人眼。顿觉头大如斗,又是一身冷汗。
  真想大哭一场。可是不能哭!不能怕!不能停步!既然出门了就是拼了命也要走回家!——我这样一想,胆子大多了,也轻松多了。我下意识地俯身捡了几块小石子放进口袋里,又发现口袋里有一盒火柴。这下来劲了,听五哥说过猴子最怕火烧,当初猴子的屁股是叫火给烧红了的,现在的猴子一见火光就逃跑,假若真的有猴子甩石子,我就划火柴。收紧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,于是勇气来了,力气来了,步子也迈大了。
  终于越过梅园岭,在梅园村大榕树下的井栏上坐一会,肚子饿极了,借助临井人家窗子里射出的灯光,俯身喝了许多井水。坐的时间越长越觉得疲软,全身发冷,瘫下去似的。不对!得马上走!撑起身子鼓劲上路。经虎岩、过中村,沿着瓯江堤岸一直往东走去,道路平坦好走多了。满天星斗,东望天边微露霞光,下弦残月快要露脸了。潮随月涨,遥闻瓯江涛声阵阵,拍岸作响;然而早春犹寒,阡陌空荡,分外孤单。走过挂彩快到牛岩地段时,月亮已然探身东山,顿时大地一片微光,虽然只身孤影却也坦荡。牛山脚下又是一片暗影,这里熟地怕鬼,有很多说鬼的故事,我再也不敢去想了。我反复放声背诗壮胆:“奇峰怪石号为牛,独卧江边几千秋;青苔生背象毛羽,夏雨淋身似汗流。满地青草不入口,竹藤抽去不回头;虽然有鼻无绳系,天地为栏永不休。”
  这是明朝一位学台写牛岩的诗,我走着、唱着,拖着沉重的脚步总算走到了乌牛码道。码头上小店里有灯光亮着,有人在说话。潮水正涨,兴许渔人夜市,或者张网待捕在这儿吃夜宵。这里离家门渐近,轻车熟路,只是腿肚如铅,举步维艰。
  到家大约十点多钟,月光熹微,村里一片宁静。我在路上走时挺硬朗的,但是一踏进村口就自悲欲啼,到家敲门时几乎泪水洗脸。母亲闻声开门,我几乎软瘫在门槛上。五六个小时的恐惧、奔波,人,精疲力竭。母亲见我满身湿透,两手冰凉,心疼得一把将我抱进屋里,连说“怎么,怎么?别哭,别哭!跟妈说!”我正哭的厉害哪能说得出话来,直到洗脸揩身过后才歇哭止泪。父亲听我说罢,一边烧火做饭一边笑呵呵表扬我“有胆量!有出息!”
  饥不择食,我吃了满满一大碗汤羹饭,全身绵软。钻进被窝合眼便睡,醒来天刚朦胧亮,妈说我说了一夜梦话,时而叫喊时而哭。父亲陪我去乡政府开证明,女文书正起床洗漱,我们认识,听我说是那么要紧也就急事急办了,我深表感激。回到学校,林先生看了证明,看了看我,笑笑,没说什么就准予报名了。准考证三百六十九号,第八试场十八号座位;他嘱咐我从今天算起第三天上午八时考试,迟到作废。因为允许统考时的落榜生报名,所以参考人数特多,将近四百人。
  考试前的两天时间特别宝贵,德福、兰英不愿读农校,不去报名,我整天与他们在一起,听他们讲考试经验,请他们当老师复习六年级功课。就算是临时抱佛脚,也得努力一番,争取一炮打响。
  进考场了。考生们云集在教学楼前操场上,说人山人海有点夸大其词,但是黑鸦鸦一片,考生真多!上午考语文、算术,下午考历史、地理。钟声一响,考生们蜂拥入座。我照着德福、兰英告诉我的方法,先易后难,把难题留在最后,把时间挨到底。考完出场自我感觉很好,可是在放榜前的一个星期里,心似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的;寝食无味,度日如年。父亲来温州看我,见我愁眉苦脸的,他说“走!到八字桥头拆字去!”父亲高兴地带我到信河街口榕树下,那里有好几个摆摊算命的。那算命先生面前有一个纸盒,里面有很多用《金元卷》、《关金》旧币卷成的纸卷。他要我用左手随意摸一个出来,铺开,里面写着一个“笔”字,问我“卜什么?”
  “中学考上考不上?”我说。
  那先生慢条斯理地说:“筆”字拆开是“竹”下加“聿”,“聿”下加“曰”是“書”字,书和笔文人用品。顿了一下又说:“竹”头加“尹”是“笋”字,时下正新春开笔,春过竹旺,其力无穷。你能考上!
  “真的?!”我喜上眉梢,几乎叫了起来。
  “不过你要牢记,这“聿”下四点再加一个“皿”字是“盡”字,你要尽力读书啊!”
  “说得好!”父亲笑着格外多给一角钱。
  第三天放榜。我绝早去看榜,校门口墙报上高高地贴着红纸黑字的录取红榜。这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两眼紧盯红榜,屏气飞快地找一个“刘”字。从上到下第七个就是我的名字,再看,没错!考上喽!!一跳三尺高。那个高兴劲儿,那个愣怔劲儿,简直无法形容。后来我每每想起那情景,自己都觉得好笑。
  老校工看了我的神态就知道什么了。我一进值班室的门,他就双手捧着我的脸“真是个好孩子!”
  “录取三十名,通知书都在这里,今天要寄出,你就自己拿去吧。”老校工指着桌子上一大堆信件对我说。
  我谢过校工,拿起装了入学通知书的大信封跑步回店。
  我终于向着书山迈出了艰难的一步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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